贰-《活着》

贰-《活着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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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,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,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,阳
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,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。他腿上沾满了泥巴,刮光了的脑袋上稀
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,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,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。此刻那头
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,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,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
那条黝黑的脊梁。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,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,我年轻无
忧无虑,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,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。就是在这
样的时刻,我遇到了福贵,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,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全盘托
出,只要我想知道的,他都愿意展示。

    和福贵相遇,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,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
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。在后来的日子里,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,他们穿
得和福贵一样的衣裤,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。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,他们
向我微笑时,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。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,这倒不是因为他
们时常悲伤,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,也会泪流而出,然后举起和
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,擦去眼泪,如同弹去身上的稻草。

   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,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,又能如此
精彩地讲述自己。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,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
的姿态,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。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,也许是困苦的
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,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,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。他
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,仿佛是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,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
自身之外的记忆,用一、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。在这里,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
骂他们:

    “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。”

   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,他喜欢回想过去,喜欢讲述自己,似乎这样一来,他就可以一次
一次地重度此生了。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。

    家珍走后,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,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,一看到她那
付样子,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。倒是她常对我说:

    “家珍是你的女人,不是别人的,谁也抢不走。”

    我听了这话,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,我还能说什么呢?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
罐似的四分五裂。到了晚上,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,一会儿恨这个,一会恨那个,到头来
最恨的还是我自己。夜里想得太多,白天就头疼,整日无精打采,好在有凤霞,凤霞常拉着
我的手问我:

    “爹,一张桌子有四个角,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?”

   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,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,凤霞高兴的格格乱笑,她说:

    “错啦,还剩五个角。”

    听了凤霞的话,我想笑却笑不出来,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,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
个角,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,我就对凤霞说:

    “等你娘回来了,就会有五个角了。”

   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,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挖野菜,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
扭一扭地走去,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。她头发都白了,却要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。

    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,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。

   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,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。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
那里去借点钱,开个小铺子,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,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,人上了年纪都
这样,都不愿动地方。我就对娘说:

    “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,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。”

    我娘听了这话,过了半晌才说:

    “你爹的坟还在这里。”

   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,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。

   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,常常穿着丝绸衣衫,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,神气得
很。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,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,我起先还以
为他对人亲热,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。

   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,常笑嘻嘻地说:

    “福贵,到我家来喝壶茶吧。”

   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,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,如今那屋子
是龙二的家,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。

   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,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。那天我去
找龙二时,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,两条腿搁在凳子上,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
子,看到我走进来,龙二咧嘴笑道:

    “是福贵,自己找把凳子坐吧。”

   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,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。我坐下后龙二说:

    “福贵,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?”

    我还没说不是,他就往下说道:

    “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,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,我啊,只能救你的急,不会救你
的穷。”

    我点点头说:“我想租几亩田。”

   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:

    “你要租几亩?”

    我说:“租五亩。”

    “五亩?”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,问:“你这身体能行吗?”

    我说:“练练就行了。”

    他想一想说:“我们是老相识了,我给你五亩好田。”

   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,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。我一个人种五亩地,差点没累死。我从没
干过农活,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,别说有多慢了。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,到了天黑,
只要有月光,我还要下地。庄稼得赶上季节,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。到那时别说是养活
一家人,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。俗话说是笨鸟先飞,我还得笨鸟多飞。

    我娘心疼我,也跟着我下地干活,她一大把年纪了,脚又不方便,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
工夫就直不起来了,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。我对她说:

    “娘,你赶紧回去吧。”

    我娘摇摇头说:“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。”

    我说:“你要是累成病,那就一只手都没了,我还得照料你。”

    我娘听了这话,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,和凤霞呆在一起。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
我,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,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,我哪知道是什么花,就说:

    “问你奶奶去。”

    我娘坐到田埂上,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:

    “留神别砍了脚。”

    我用镰刀时,她更不放心,时时说:

    “福贵,别把手割破了。”

   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,活太多,我得快干,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。手脚
一出血,可把我娘心疼坏了,扭着小脚跑过来,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,嘴里一个劲
儿地数落我,一说得说半晌,我还不能回嘴,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。

   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,不光是长庄稼,还能治病。那么多年下来,我身上那儿
弄破了,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。我娘说得对,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,那可是治百病的。

   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,就不会去乱想了。租了龙二的田以后,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
去,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。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,我心里反倒踏实了。我想着我们
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,照我这么干下去,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成鹅,徐家总有一天会
重新发起来的。

    从那以后,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,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,刚穿上那阵子觉
得不自在,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,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。前几天村里的王喜死了,王喜是我
家从前的佃户,比我大两岁,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,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
少爷,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衣风光风光。我啊,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,那件绸衣我往
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,那个难受啊,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。

    那么过了三个来月,长根来了,就是我家的雇工。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,我娘和凤霞坐
在田埂上。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,破衣褴衫地走过来,手里挎着那个包裹,还拿一只缺了口
的碗,他成了个叫花子。是凤霞先看到他,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:

    “长根,长根。”

   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,赶紧迎了上去,长根抹着眼泪说:

    “太太,我想少爷和凤霞,就回来看一眼。”

    长根走到田间,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,呜呜地哭,说道:

    “少爷,你怎么成这样子了。”

    我输光家产以后,最苦的就是长根了。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,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
养起来。可我家一破落,他也只好离开,只能要饭过日子。

   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,我心里一阵发酸,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,我长大后也
从没把他放在眼里。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,我问长根:

    “你还好吧?”

    长根擦擦眼睛说:“还好。”

    我问:“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?”

    长根摇摇头说:“我这么老了,谁家会雇我?”

    听了这话,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。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,他还为我哭,说道:

    “少爷,你哪受得起这种苦。”

    那天晚上,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。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,这样一来*兆踊岣*
苦,我对娘说:

    “苦也要把他留下,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。”

    我娘点点头说:“长根这么好的心肠。”

    第二天早晨,我对长根说:

    “长根,你一回来就好了,我正缺一个帮手,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。”

   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,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,他说:

    “少爷,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,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。”说完长根就要走,我和娘死
活拦不住他,他说:

    “你们别拦我了,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。”

    长根那天走后,还来过一次,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,是他捡来的,洗干
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。长根那次走后,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。

    我租了龙二的田,就是他的佃户了,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他龙二,得叫他龙老爷,起
先龙二听我这么叫,总是摆摆手说:

    “福贵,你我之间不必多礼。”

   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,我在地里干活时,他常会走过来说几句话。有一次我正割着稻
子,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,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,对我说:

    “福贵,我收山啦,往后再也不去赌啦。赌场无赢家,我是见好就收,免得日后也落到
你这种地步。”

    我向龙二哈哈腰,恭敬地说:

    “是龙老爷。”

    龙二指指凤霞,问道:

    “这是你的崽子吗?”

    我又哈哈腰,说一声:

    “是,龙老爷。”

   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,手里拿着稻穗,直愣愣地盯着龙二看,就赶紧对她说:

    “凤霞,快向龙老爷行礼。”

   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,说道:

    “是,龙老爷。”

   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,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。家珍走后两个多月,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,
说是生啦,生了个儿子出来,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。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:

    “有庆姓什么?”

    那人说:“姓徐呀。”

    那时我在田里,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,她话没说完,就擦起了眼泪。我一
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,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,跑出了十来步,我不敢跑了,想
想我这么进城去看家珍她们母子,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。我就对娘说:

    “娘,你赶紧收拾收拾,去看看家珍她们。”

   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,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,我又不好催她。按我们这
里的习俗,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,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。我娘对我说:

    “有庆姓了徐,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。”

    她又说:“家珍现在身体虚,还是呆在城里好。家珍要好好补一补。”

   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。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,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
裹里,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。

    有庆闭着眼睛,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。

   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,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,漂漂亮亮地回来了。路两旁的油菜花
开的金黄金黄,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。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,没有一下子走进去,站在
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。

   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,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,家珍的身体挡住
了光线,身体闪闪发亮。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,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。我娘问她:

    “是谁家的小姐,你找谁呀?”

   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,说道:

    “是我,我是家珍。”

   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,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,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,声音像我
娘,也有些不像,我问凤霞:

    “谁在喊?”

   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:

    “是奶奶。”

    我直起身体,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使劲喊我,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
在一旁。凤霞一看到她娘,撒腿跑了过去。我在水田里站着,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,她
太使劲了,两只手撑在腿上,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。凤霞跑得太快,在田埂上摇来晃
去,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,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。我这时才走上田埂,我
娘还在喊,越走近她们,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。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,对她笑了笑。家
珍站起来,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。我当时那副穷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。

   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,她对我说:

    “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,别人谁也抢不走的。”

    家珍一回来,这个家就全了。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,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,这是
家珍告诉我的,我自己倒是不觉得。我常对家珍说:

    “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。”

   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,细皮嫩肉的,看着她干粗活,我自然心疼。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
一下,就高兴地笑起来,她说:

    “我不累。”

    我娘常说,只要人活得高兴,就不怕穷。家珍脱掉了旗袍,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,
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,还总是笑盈盈的。凤霞是个好孩子,我们从砖瓦的*课莅岬矫┪堇*
去住,她照样高高兴兴,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。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了,再不到田边
来陪我,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。有庆苦呵,他姐姐还过了四、五年好日子,有庆才在城里呆
了半年,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,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。

   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,我娘病了。开始只是头晕,我娘说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。我
也没怎么在意,想想她年纪大了,眼睛自然看不清。后来有一天,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
歪,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。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,她还那么靠着。家珍叫她,她也不答
应,伸手推推她,她就顺着墙滑了下去。家珍吓得大声叫我,我走到灶间时,她又醒了过
来,定定地看了我们一阵,我们问她,她也不答应,又过了一阵,她闻到焦糊的味道,知道
饭煮糊了,才开口说道:

    “哎呀,我怎么睡着了。”

   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,她站到一半腿一松,身体又掉到地上。我赶紧把她抱到床
上,她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睡着了,她怕我们不相信。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说:

    “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。”

   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,我站着没有动。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,是用手帕包着
的。看看银元我有些心疼,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,只剩下这两块了。可我娘的身体更叫
我担心,我就拿过银元。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,给我拿出一身干净衣
服,让我换上。我对家珍说:

    “我走了。”

    家珍没说话,跟着我走到门口,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看她,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
点头。自从家珍回来以后,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。我穿着虽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,脚
上是我娘编的新草鞋,要进城去了。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,怀里抱着睡着的有庆,她看到我
穿得很干净,就问:

    “爹,你不是下田吧?”

    我走得很快,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。我已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,走进城里时心里还
真有点发虚,我怕碰到过去的熟人,我这身破烂衣服让他们见了,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
话。我最怕见到的还是我丈人,我不敢从米行那条街走,宁愿多绕一些路。城里几个郎中的
医术我都知道,哪个收钱黑,哪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。我想了想,还是去找住在绸店隔壁的
林郎中,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,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会少收些钱。

    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,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踮着脚,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。那孩
子的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,我想这可能是县太爷的公子,就走上去对他说:

    “我来帮你敲。”

    小孩高兴地点点头,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下,里面有人答应:

    “来啦。”

    这时小孩对我说:

    “我们快跑吧。”

    我还没明白过来,小孩贴着墙壁溜走了。门打开后,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
衣服,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,我没料到他会这样,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下来。

    我从地上爬起来,本来我想算了,可这家伙又走下来踢了我一脚,还说:

    “要饭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。”

    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,我骂道:

    “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,也不会向你要饭。”

    他扑上来就打,我脸上挨了一拳,他也挨了我一脚。我们两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。这
小子黑得很,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,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。我呢,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。

    我们两个都不会打架,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面喊:

    “难看死啦,这两个畜生打架打得难看死啦。”

    我们停住手脚,往后一看,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站在那里,十来门大炮都由马车
拉着。刚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,是个当官的。那仆人真灵活,一看到当官的就
马上点头哈腰:

    “长官,嘿嘿,长官。”

    长官向我们两个挥挥手说:

    “两头蠢驴,打架都不会,给我去拉大炮。”

    我一听这话头皮阵阵发麻,他是拉我当壮丁的。那仆人也急了,走上前去说:

    “长官,我是本县县太爷家里的。”

    长官说:“县太爷的公子更应该为党国出力嘛。”

    “不,不。”仆人吓得连声说,“我不是公子,打死我也不也敢。排长,我是县太爷的
仆人。”

    “操你娘。”长官大声骂道:“老子是连长。”

    “是,是,连长,我是县太爷的仆人。”

    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,反而把连长说烦了,连长伸手给他一巴掌:

    “少他娘的说废话,去拉大炮。”他看到了我。“还有你。”

    我只好走上去,拉住一匹马的缰绳,跟着他们往前走。我想到时候打个机会再逃跑吧。
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,走了一段路后,连长竟然答应了,他说:

    “行,行,你回去吧,你小子烦死我了。”

    仆人高兴坏了,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,可又没有下跪,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
着手,连长说:

    “还不滚蛋。”

    仆人说:“滚,滚,我这就滚。”

    仆人说着转身走去,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枪来,把胳膊端平了,闭上一只眼睛向走
去的仆人瞄准。仆人走出了十多步回过头来看看,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,像
只夜里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。连长这时对他说:

    “走呀,走呀。”

    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连哭带喊:

    “连长,连长,连长。”

    连长向他开了一枪,没有打中,打在他身旁,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,手倒是出血
了。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:

    “站起来,站起来。”

    他站了起来,连长又说:“走呀,走呀。”

    他伤心地哭了,结结巴巴地说:

    “连长,我拉大炮吧。”

    连长又端起胳膊,第二次向他瞄准,嘴里说着:

    “走呀,走呀。”

   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,一转身就疯跑起来。连长打出第二枪时,他刚好拐进了一条
胡同。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,骂了一声:

    “他娘的,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。”

    连长转过身来,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,就提着手枪走过来,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,对我
说:

    “你也回去吧。”

    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嗦,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闭错,也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。我连
声说:

    “我拉大炮,我拉大炮。”

    我右手拉着缰绳,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,走出城里时,看到田地里与我
家相像的茅屋,我低下头哭了。

    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,越走越远,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了安徽。开始的几天我一心
想逃跑,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,每过两天,连里就会少掉一、两张熟悉的脸,我心
想他们是不是逃跑了,我就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,老全说:

    “谁也逃不掉。”

    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,我说听到了,他说:

    “那就是打逃兵的,命大的不让打死,也会被别的部队抓去。”

    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。老全告诉我,他抗战时就被拉了壮丁,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,
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。当兵六年多,没跟日本人打过仗,光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
仗。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,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。最后一次他离家只有一百多里路了,结果
撞上了这一支炮队。老全说他不想再跑了,他说:

    “我逃腻了。”

    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。一过长江,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,离家越远我也就越
没有胆量逃跑。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,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,是江苏
人,他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是打仗,我就说是的。其实我也不知道,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
了要打仗。春生和我最亲热,他总是挨着我,拉着我的胳膊问说:

    “我们会不会被打死?”

    我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。过了长江以后,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,起先是远
远传来,我们又走了两天,枪炮声越来越响。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,村里别说是人了,
连牲畜都见不着。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,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。有人走过去问连长:

    “连长,这是什么地方?”

    连长说:“你问我,我他娘的去问谁?”

    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,村里人跑了个精光,我望望四周,除了光秃秃的树和
一些茅屋,什么都没有。过了两天,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,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,
又一队队走过来,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。又过了两天,我们一炮还未打,连长对我
们说:

    “我们被包围了。”

    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,有十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
里,满地都是黄衣服,像是赶庙会一样。这时候老全神了,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,
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黄皮大兵,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,他认识的人实在是多。老全走
南闯北,在七支部队里混过,他嘻嘻哈哈和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,互相打听几个人名,我听
他们不是说死了,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。老全告诉我和春生,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
过。老全正说着,有个人向这里叫:

    “老全,你还没死啊?”

    老全又遇到旧相识了,哈哈笑道:

    “你小子什么时候被抓回来的?”

    那人还没说话,另一边也有人叫上老全了,老全扭脸一看,急忙站起来喊:

    “喂,你知道老良在哪里?”

    那个人嘻嘻笑着喊道:

    “死啦。”

    老全沮丧地坐下来,骂道:

    “妈的,他还欠我一块银元呢。”

    接着老全得意地对我和春生说:

    “你们瞧,谁都没逃成。”

    刚开始我们只是被包围住,解放军没有立刻来打我们,我们还不怎么害怕,连长也不
怕,他说蒋委员长会派坦克来救我们出去的。后来前面的枪炮声越来越响,我们也没有很害
怕,只是一个个都闲着没事可干,连长没有命令我们开炮。有个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
命,我们老闲着也不是个办法,他就去问连长:

    “我们是不是也打几炮?”

    连长那时候躲在坑道里赌钱,他气冲冲地反问:

    “打炮,往哪里打?”

    连长说得也对,几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国军兄弟头上,前面的国军一气之下杀回来收拾我
们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连长命令我们都在坑道里呆着,爱干什么就干什么,就是别出去打
炮。

    被包围以后,我们的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。飞机在上面一出现,下面的国军就跟蚂蚁似
的密密麻麻地拥来拥去,扔下的一箱箱弹药没人要,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扑。飞机一走,抢
到大米的国军兄弟两个人提一袋,旁边的人端着枪,保护他们,那么一堆一堆地分散开去,
都走回自己的坑道。

    没过多久,成群结伙的国军向房屋和光秃秃的树木涌去,远近的茅屋顶上都爬上去了
人,又拆茅屋又砍树,这哪还像是打仗,乱糟糟的响声差不多都要盖住前沿的枪炮声了。才
半天工夫,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树木全没了,空地上全都是扛着房梁,树木和抱着木板、凳子
的大兵,他们回到自己的坑道后,一条条煮米饭的炊烟就升了起来,在空中扭来扭去。

    那时候最多的就是子弹了,往那里躺都硌得身体疼。四周的房屋被拆光,树也砍光后,
满地的国军提着刺刀去割枯草,那情形真像是农忙时在割稻子,有些人满头大汗地刨着树
根。还有一些人开始掘坟,用掘出的棺材板烧火。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头往坑外一丢,也
不给重新埋了,到了那种时候,谁也不怕死人骨头了,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觉也不会做恶
梦。煮米饭的柴越来越少,米倒是越来越多。没人抢米了,我们三个人去扛了几袋米回来,
铺在坑道当睡觉的床,这样躺着就不怕子弹硌得身体难受了。

    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当柴煮米饭时,蒋委员长还没有把我们救出去。好在那时飞机不再
往下投大米,改成投大饼,成包的大饼一落地,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,叠得一层又
一层,跟我娘纳出的鞋底一样,他们嗷嗷乱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。

    老全说:“我们分开去抢。”

    这种时候只能分开去抢,才能多抢些大饼回来。我们爬出坑道,自己选了个方向走去。
当时子弹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,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。有一次我跑着跑着,身边一个人突
然摔倒,我还以为他是饿昏了,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,吓得我腿一软也差一点摔倒。抢
大饼比抢大米还难,按说国军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,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来时,人全从地
里冒了出来,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排排草,跟着飞机跑,大饼一扔下,人才散开
去,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。大饼包得也不结实,一落地就散了,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
扑,有些人还没挨着地就撞昏过去了,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人吊起来用皮带打了一顿似的全
身疼。到头来也只是抢到了几张大饼。回到坑道里,老全已经坐在那里了,他脸上青一块紫
一块的,他抢到的饼也不比我多。老全当了八年兵,心里还是很善良,他把自己的饼往我的
上面一放,说等春生回来一起吃。我们两个就蹲在坑道里,露出脑袋张望春生。

    过了一会,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着腰跑来了,这孩子高兴得满脸通红,他
一翻身滚了进来,指着满地的胶鞋问我们:

    “多不多?”

    老全望望我,问春生:

    “这能吃吗?”

    春生说:“可以煮米饭啊。”

    我们一想还真对,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,老全对我说:

    “这小子比谁都精。”

    后来我们就不去抢大饼了,用上了春生的办法。抢大饼的人叠在一起时,我们就去扒他
们脚上的胶鞋,有些脚没有反应,有些脚乱蹬起来,我们就随手捡个钢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实
的脚,挨了揍的脚抽搐几下都跟冻僵似的硬了。我们抱着胶鞋回到坑道里生火,反正大米有
的是,这样还免去了皮肉之苦。我们三个人边煮着米饭,边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一走一跳
的人,嘿嘿笑个不停。

    前沿的枪炮声越来越紧,也不分白天和晚上。我们呆在坑道里也听惯了,经常有炮弹在
不远处爆炸,我们连的大炮都被打烂了,这些大炮一炮都没放,就成了一堆烂铁,我们更加
没事可干了。那么一些日子下来,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,到那时候怕也没有用。枪炮声越来
越近,我们总觉得还远着呢。最难受的就是天越来越冷,睡上几分钟就是冻醒一次。炮弹在
外面爆炸时常震得我们耳朵里嗡嗡乱叫,春生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,他迷迷糊糊睡着时,一
颗炮弹飞到近处一炸,把他的身体都弹了起来,他被吵醒后怒气冲冲地站在坑道上,对前面
的枪炮声大喊:

    “你们他娘的轻一点,吵得老子都睡不着。”

    我赶紧把他拉下来,当时子弹已在坑道上面飞来飞去了。

    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,我们就不敢随便爬出坑道,除非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。每天
都有几千伤号被抬下来,我们连的阵地在后方,成了伤号的天下。有那么几天,我和老全、
春生扑在坑道上,露出三个脑袋,看那些抬担架的将缺胳膊断腿的伤号抬过来。隔上不多时
间,就过来一长串担架,抬担架的都猫着腰,跑到我们近前找一块空地,喊一、二、三,喊
到三时将担架一翻,倒垃圾似的将伤号扔到地上就不管了。

    伤号疼得嗷嗷乱叫,哭天喊地的叫声是一长串一长串响过来。

    老全看着那些抬担架的离去,骂了一声:

    “这些畜生。”

    伤号越来越多,只要前面枪炮声还在响,就有担架往这里来,喊着一、二、三把伤号往
地上扔。地上的伤号起先是一堆一堆,没多久就连成一片,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,那叫喊我
一辈子都忘不了,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,连老全都直皱眉。我想这仗怎么打呀。

    天一黑,又下起了雪。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,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
伤号呜呜的声音,像是在哭,又像是在笑,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,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
这么怕人的声音了。一大片一大片,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。雪花落下来,天太黑,我
们看不见雪花,只是觉得身体又冷又湿,手上软绵绵一片,慢慢地化了,没多久又积上了厚
厚一层雪花。

    我们三个人紧挨着睡在一起,又饿又冷,那时候飞机也来得少了,都很难找到吃的东
西。谁也不会再去盼蒋委员长来救我们了,接下去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。春生推推我,问:

    “福贵,你睡着了吗?”

    我说:“没有。”

    他又推推老全,老全没说话。春生鼻子抽了两下,对我说:

    “这下活不成了。”

    我听了这话鼻子里也酸溜溜的,老全这时说话了,他两条胳膊伸了伸说:

    “别说这丧气话。”

    他身体坐起来,又说:

    “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,每次我都对自己说:“老子死也要活着。子弹从我身上
什么地方都擦过,就是没伤着我。春生,只要想着自己不死,就死不了。”

    接下去我们谁也没说话,都想着自己的心事。我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,想想凤霞抱着
有庆坐在门口,想想我娘和家珍。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,都透不过气来,像被人捂住
了嘴和鼻子一样。

    到了后半夜,坑道外面伤号的呜咽渐渐小了下去,我想他们大部分都睡着了吧。只有不
多的几个人还在呜呜地响,那声音一段一段的,飘来飘去,听上去像是在说话,你问一句,
他答一声,声音凄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。那么过了一阵后,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呜咽
了,声音低得像蚊虫在叫,轻轻地在我脸上飞来飞去,听着听着已不像是在呻吟,倒像是在
唱什么小调。周围静得什么声响都没有,只有这样一个声音,长久地在那里转来转去。我听
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把脸上的雪化了后,流进脖子就跟冷风吹了进来。

    天亮时,什么声音也没有了,我们露出脑袋一看,昨天还在喊叫的几千伤号全死了,横
七竖八地躺在那里,一动不动,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。我们这些躲在坑道里还活着的人
呆呆看了半晌,谁都没说话。连老全这样不知见过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,末了他叹
息一声,摇摇头对我们说:

    “惨啊。”

    说着,老全爬出了坑道,走到这一大片死人中间翻翻这个,拨拨那个,老全弓着背,在
死人中间跨来跨去,时而蹲下去用雪给某一个人擦擦脸。这时枪炮声又响了起来,一些子弹
朝这里飞来。我和春生一下子回过魂来,赶紧向老全叫:

    “你快回来。”

    老全没答理我们,继续看来看去。过了一会,他站住了,来回张望了几下,才朝我们走
来。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头,摇着头说:

    “有四个,我认识。”

    话刚说完,老全突然向我们睁圆了眼睛,他的两条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,随后身体往下
一掉跪在了那里。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,只看到有子弹飞来,就拼命叫:

    “老全,你快点。”

    喊了几下后,老全还是那么一副样子,我才想完了,老全出事了。我赶紧爬出坑道,向
老全跑去,跑到跟前一看,老全背脊上一滩血,我眼睛一黑,哇哇地喊春生。等春生跑过来
后,我们两个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,子弹在我们身旁时时呼的一下擦过去。

    我们让老全躺下,我用手顶住他背脊上那滩血,那地方又湿又烫,血还在流,从我指缝
流出去。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,像是看了一会我们,随后嘴巴动了动,声音沙沙地问
我们:

    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

    我和春生抬头向周围望望,我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?只好重新去看老全,老全将
眼睛紧紧闭了一下,接着慢慢睁开,越睁越大,他的嘴歪了歪,像是在苦笑,我们听到他沙
哑地说:

    “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。”

    老全说完这话,过了没多久就死了。老全死后脑袋歪到了一旁,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经死
了,互相看了半晌,春生先哭了,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。

    后来,我们看到了连长,他换上老百姓的衣服,腰里绑满了钞票,提着个包裹向西走
去。我们知道他是要逃命了,衣服里绑着的钞票让他走路时像个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。有个
娃娃兵向他喊:

    “连长,蒋委员长还救不救我们?”

    连长回过头来说:

    “蠢蛋,这种时候你娘也不会来救你了,还是自己救自己吧。”一个老兵向他打了一
枪,没打中。连长一听到子弹朝他飞去,全没有了过去的威风,撒开两腿就疯跑起来,好几
个人都端起枪来打他,连长哇哇叫着跳来跳去在雪地里逃远了。

    枪炮声响到了我们鼻子底下,我们都看得见前面开枪的人影了,在硝烟里一个一个摇摇
晃晃地倒下去。我算计着自己活不到中午,到不了中午就该轮到我去死了。一个来月在枪炮
里混下来后,我倒不怎么怕死,只是觉得自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实在是冤,我娘和家珍都不
知道我死在何处。

    我看看春生,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老全身上,愁眉苦脸地也在看着我。我们吃了几天生
米,春生的脸都吃肿了。他伸舌头舔舔嘴唇,对我说:

    “我想吃大饼。”

    到这时候死活已经不重要了,死之前能够吃上大饼也就知足了。春生站了起来,我没叫
他小心子弹,他看了看说:

    “兴许外面还有饼,我去找找。”

    春生爬出了坑道,我没拦他,反正到不了中午我们都得死,他要是真吃到大饼那就太好
了。我看着他有气无力地从尸体上跨了过去,这孩子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对我说:

    “你别走开,我找着了大饼就回来。”

    他垂着双手,低头走入了前面的浓烟。那个时候空气里满是焦糊和硝烟味,吸到嗓子眼
里觉得有一颗一颗小石子似的东西。

    中午没到的时候,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全被俘虏了。当端着枪的解放军冲上来时,有个老
兵让我们举起双手,他紧张得脸都青了,叫嚷着要我们别碰身边的枪,他怕到时候连他也跟
着倒楣。有个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军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,我心一横,想这次是真要
死了。可他没有开枪,对我叫嚷着什么,我一听是要我爬出去,我心里一下子咚咚乱跳了,
我又有活的盼头了。我爬出坑道后,他对我说:

    “把手放下吧。”

    我放下了手,悬着的心也放下了。我们一排二十多个俘虏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,走不
多远就汇入到一队更大的俘虏里。到处都是一柱柱冲天的浓烟。向着同一个地方弯过去。

    地上坑坑洼洼,满是尸体和炸毁了的大炮枪支,烧黑了的军车还在噼噼啪啪。我们走了
一段后,二十多个挑着大白馒头的解放军从北横着向我们走来,馒头热气腾腾,看得我口水
直流。押我们的一个长官说:

    “你们自己排好队。”

    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,要是春生在该有多好,我往远处看看,不知道这孩子
是死是活。我们自动排出了二十多个队形,一个挨着一个每人领了两个馒头,我从没听到过
这么一大片吃东西的声音,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。大家都吃得太快,有些人拼命咳嗽,
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,我身旁的一个咳得比谁都响,他捂着腰疼得眼泪横流。更多的人是噎
住了,都抬着脑袋对天空直瞪眼,身体一动不动。

    第二天早晨,我们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,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。前面是两张桌子,一个
长官模样的人对我们说话,他先是讲了一通解放全中国的道理,最后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
继续坐着,想回家的就站出来,去领回家的盘缠。

    一听可以回家,我的心扑扑乱跳,可我看到那个长官腰里别了一支手枪又害怕了,我想
哪有这样的好事。很多人都坐着没动,有一些人走出去,还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领了盘缠,
那个长官一直看着他们,他们领了钱以后还领了通行证。

    接着就上路了,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那个长官肯定会拔出手枪来毙他们,就跟我们连
长一样。可他们走出很远以后,长官也没有掏出手枪。这下我紧张了,我知道解放军是真的
愿意放我们回家。这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,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,我要回
家。我就站起来,一直走到那位长官面前,扑通跪下后就哇哇哭起来,我原本想说我要回
家,可话到嘴边又变了,我一遍遍叫着:“连长,连长,连长——”

    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,问我要说什么。我还是叫他连长,还是
哭。旁边一个解放军对我说:

    “他是团长。”

    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,心想糟了。可听到坐着的俘虏哄地笑起来,又看到团长笑着问
我:

    “你要说什么?”

    我这才放心下来,对团长说:

    “我要回家。”

    解放军让我回家,还给了盘缠。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,饿了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个烧
饼吃下去,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地方睡一觉。我太想家了,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
珍,和我一双儿女团聚,我又是哭又是笑,疯疯癫癫地往南跑。

    我走到长江边时,南面还没有解放,解放军在准备渡江了。我过不去,在那里耽搁了几
个月。我就到处找活干,免得饿死。我知道解放军缺摇船的,我以前有钱时觉得好玩,学过
摇船。好几次我都想参加解放军,替他们摇船摇过长江去。

    想想解放军对我好,我要报恩。可我实在是怕打仗,怕见不到家里人。为了家珍她们,
我对自己说:

    “我就不报恩了,我记得解放军的好。”

   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军屁股后面回到家里的,算算时间,我离家都快两年了。走的
时候是深秋,回来是初秋。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,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,一点都
没变,我一眼就看到了,我急冲冲往前走。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,又看到了现在的茅屋,
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来。

    离村口不远的地方,一个七、八岁的女孩,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在割草。我一看到那个穿
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就认出来了,那是我的凤霞。凤霞拉着有庆的手,有庆走路还磕磕绊绊。
我就向凤霞有庆喊:

    “凤霞,有庆。”

    凤霞像是没有听到,倒是有庆转回身来看我,他被凤霞拉着还在走,脑袋朝我这里歪
着。我又喊:

    “凤霞,有庆。”

    这时有庆拉住了他姐姐,凤霞向我转了过来,我跑到跟前,蹲下去问凤霞:

    “凤霞,还认识我吗?”

    凤霞张大眼睛看了我一阵,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。我对凤霞说:

    “我是你爹啊。”

    凤霞笑了起来,她的嘴巴一张一张,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。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,
只是我没往细里想。我知道凤霞认出我来了,她张着嘴向我笑,她的门牙都掉了。我伸手去
摸她的脸,她的眼睛亮了亮,就把脸往我手上贴,我又去看有庆,有庆自然认不出我,他害
怕地贴在姐姐身上,我去拉他,他就躲着我,我对他说:

    “儿子啊,我是你爹。”

    有庆干脆躲到了姐姐身后,推着凤霞说:

    “我们快走呀。”

    这时有一个女人向我们这里跑来,哇哇叫着我的名字,我认出来是家珍,家珍跑得跌跌
撞撞,跑到跟前喊了一声:

    “福贵。”

    就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,我对家珍说:

    “哭什么,哭什么。”

    这么一说,我也呜呜地哭了。

    我总算回到了家里,看到家珍和一双儿女都活得好好的,我的心放下了。她们拥着我往
家里走去,一走近自家的茅屋,我就连连喊:

    “娘,娘。”

    喊着我就跑了起来,跑到茅屋里一看,没见到我娘,当时我眼睛就黑了一下,折回来问
家珍:

    “我娘呢?”

    家珍什么也不说,就是泪汪汪地看着我,我也就知道娘到什么地方去了。我站在门口脑
袋一垂,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。

    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,我娘就死了。家珍告诉我,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对家珍说:

    “福贵不会是去赌钱的。”

    家珍去城里打听过我不知多少次,竟会没人告诉她我被抓了壮丁。我娘才这么说,可怜
她死的时候,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。我的凤霞也可怜,一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
说话了。家珍哭着告诉我这些时,凤霞就坐在我对面,她知道我们是在说她,就轻轻地对着
我笑,看到她笑,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。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,只是他仍有些怕我,我一抱
他,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凤霞。随便怎么说,我都回到家里了。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,
我和家珍,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起,听着风吹动屋顶的茅草,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从门缝
里钻进来,我心里是又踏实又暖和,我一会儿就要去摸摸家珍,摸摸两个孩子,我一遍遍对
自己说:

    “我回家了。”

    我回来的时候,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,我分到了五亩地,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。
龙二是倒大楣了,他做上地主,神气了不到四年,一解放他就完蛋了。共产党没收了他的田
产,分给了从前的佃户。他还死不认帐,去吓唬那些佃户,也有不买帐的,他就动手去打人
家。龙二也是自找倒楣,人民政府把他抓了去,说他是恶霸地主。被送到城里大牢后,龙二
还是不识时务,那张嘴比石头都硬,最后就给毙掉了。

    枪毙龙二那天我也去看了。龙二死到临头才泄了气,听说他从城里被押出来时眼泪汪
汪,流着口水对一个熟人说:

    “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被毙掉。”

    龙二也太糊涂了,他以为自己被关几天就会放出来,根本不相信会被枪毙。那是在下
午,枪决龙二就在我们的一个邻村,事先有人挖好了坑。那天附近好几个村里的人都来看
了,龙二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过来,他差不多是被拖过来的,嘴巴半张着呼哧呼哧直喘气,龙
二从我身边走过时看了我一眼,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,可走了几步他硬是回过头来,哭着鼻
子对我喊道:

    “福贵,我是替你去死啊。”

    听他这么一喊,我慌了,想想还是离开吧,别看他怎么死了。我从人堆里挤出去,一个
人往外走,走了十来步就听到“电”的一枪,我想龙二彻底完蛋了,可紧接着又是“电”的
一枪,下面又打了三枪,总共是五枪。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给毙掉,回去的路上我问同
村的一个人:

    “毙了几个?”

    他说:“就毙了龙二。”

    龙二真是倒楣透了,他竟挨了五枪,哪怕他有五条命也全报销了。

    毙掉龙二后,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,我是越想越险,要不是当初我爹和
我是两个败家子,没准被毙掉的就是我了。我摸摸自己的脸,又摸摸自己的胳膊,都好好
的,我想想自己是该死却没死,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,到了家龙二又成了我的替死
鬼,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,我对自己说:

    “这下可要好好活了。”

    我回到家里时,家珍正在给我纳鞋底,她看到我的脸色吓一跳,以为我病了。当我把自
己想的告诉她,她也吓得脸蛋白一阵青一阵,嘴里咝咝地说:

    “真险啊。”

    后来我就想开了,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,这都是命。常言道,大难不死必有后
福。我想我的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。我这么对家珍说了,家珍用牙咬断了线,看着我说:

    “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,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。”

    我知道家珍的话,我的女人是在求我们从今以后再不分开。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,我心
里一阵酸疼。家珍说得对,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,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。

    福贵的讲述到这里中断,我发现我们都坐在阳光下了,阳光的移动使树荫悄悄离开我
们,转到了另一边。福贵的身体动了几下才站起来,他拍了拍膝盖对我说:

    “我全身都是越来越硬,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。”

    我听后不由高声笑起来,朝他耷拉下去的裤裆看看,那里沾了几根青草。他也嘿嘿笑了
一下,很高兴我明白他的意思。然后他转过身去喊那头牛:

    “福贵。”

    那头牛已经从水里出来了,正在啃吃着池塘旁的青草,牛站在两棵柳树下面,牛背上的
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态,出现了纷乱的弯曲。在牛的脊背上刷动,一些树叶慢吞吞的掉落下
去。老人又叫了一声:

    “福贵。”

    牛的屁股像是一块大石头慢慢地移进了水里,随后牛脑袋从柳枝里钻了出来,两只圆滚
滚的眼睛朝我们缓缓移来。老人对牛说:

    “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,你也歇够了。我知道你没吃饱,谁让你在水里呆这么久?”

    福贵牵着牛到了水田里,给牛套上犁的工夫,他对我说:

    “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样,饿了还得先歇一下,才吃得下去东西。”

    我重新在树荫里坐下来,将背包垫在腰后,靠着树干,用草帽扇着风。老牛的肚皮耷拉
下来,长长一条,它耕动时肚皮犹如一只大水袋一样摇来晃去。我注意到福贵耷拉下去的裤
裆,他的裤裆也在晃动,很像牛的肚皮。

    那天我一直在树荫里坐到夕阳西下,我没有离开是因为福贵的讲述还没有结束。

    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,过得还算安稳。凤霞和有庆一天天大起来,我呢,一天比一天
老了。我自己还没觉得,家珍也没觉得,我只是觉得力气远不如从前。到了有一天,我挑着
一担菜进城去卖,路过原先绸店那地方,一个熟人见到我就叫了:

    “福贵,你头发白啦。”

    其实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没见着,他这么一叫,我才觉得自己是老了许多。回到家里,我
把家珍看了又看,看得她不知出了什么事,低头看看自己,又看看背后,才问:

    “你看什么呀。”

    我笑着告诉她:“你的头发也白了。”

    那一年凤霞十七岁了,凤霞长成了女人的模样,要不是她又聋又哑,提亲的也该找上门
来了。村里人都说凤霞长得好,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。有庆也有十二岁了,有庆在
城里念小学。

    当初送不送有庆去念书,我和家珍着实犹豫了一阵,没有钱啊。凤霞那时才十二三岁,
虽说也能帮我干点田里活,帮家珍干些家里活,可总还是要靠我们养活。我就和家珍商量是
不是把凤霞送给别人算了,好省下些钱供有庆念书。别看凤霞听不到,不会说,她可聪明
呢,我和家珍一说起把凤霞送人的事,凤霞马上就会扭过头来看我们,两只眼睛一眨一眨,
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,几天不再提起那事。

    眼看着有庆上学的年纪越来越近,这事不能不办了。我就托村里人出去时顺便打听打
听,有没有人家愿意领养一个十二岁的女孩。我对家珍说:

    “要是碰上一户好人家,凤霞就会比现在过得好。”

    家珍听了点着头,眼泪却下来了。做娘的心肠总是要软一些。我劝家珍想开点,凤霞命
苦,这辈子看来是要苦到底了。有庆可不能苦一辈子,要让他念书,念书才会有个出息的日
子。总不能让两个孩子都被苦捆住,总得有一个日后过得好一些。

    村里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凤霞大了一点,要是减掉一半岁数,要的人家就多了。这么一
说我们也就死心了。谁知过了一个来月,两户人家捎信来要我们的凤霞,一户是领凤霞去做
女儿,另一户是让凤霞去侍候两个老人。我和家珍都觉得那户没有儿女的人家好,把凤霞当
女儿,总会多疼爱她一些,就传口信让他们来看看。他们来了,见了凤霞夫妻两个都挺喜
欢,一知道凤霞不会说话,他们就改变了主意,那个男的说:

    “长得倒是挺干净的,只是……”

    他没往下说,客客气气地回去了。我和家珍只好让另一户人家来领凤霞。那户倒是不在
乎凤霞会不会说话,他们说只要勤快就行。

    凤霞被领走那天,我扛着锄头准备下地时,她马上就提上篮子和镰刀跟上了我。几年来
我在田里干活,凤霞就在旁边割草,已经习惯了。那天我看到她跟着,就推推她,让她回
去。她睁圆了眼睛看我,我放下锄头,把她拉回到屋里,从她手里拿过镰刀和篮子,扔到了
角落里。她还是睁圆眼睛看着我,她不知道我们把她送给别人了。当家珍给她换上一件水红
颜色的衣服时,她不再看我,低着头让家珍给她穿上衣服,那是家珍用过去的旗袍改做的。
家珍给她扣纽扣时,她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自己腿上。凤霞知道自己要走了。我拿起锄头走出
去,走到门口我对家珍说:

    “我下地了,领凤霞的人来了,让他带走就是,别来见我。”

    我到了田里,挥着锄头干活时,总觉得劲使不到点子上。

    我是心里发虚啊,往四周看看,看不到凤霞在那里割草,觉得心都空了。想想以后干活
时再见不到凤霞,我难受得一点力气都没有。这当儿我看到凤霞站在田埂上,身旁一个五十
来岁的男人拉着她的手。凤霞的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,她哭得身体一抖一抖,凤霞哭起来一
点声音也没有,她时不时抬起胳膊擦眼睛,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看清楚她爹。那个男人对
我笑了笑,说道:

    “你放心吧,我会对她好的。”

    说完他拉了拉凤霞,凤霞就跟着他走了。凤霞手被拉着走去时,身体一直朝我这边歪
着,她一直在看着我。凤霞走着走着,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,再过一会,她擦眼睛抬起的
胳膊也看不到了。这时我实在忍不住了,歪了歪头眼泪掉了下来。家珍走过来时,我埋怨
她:

    “叫你别让他们过来,你偏要让他们过来见我。”

    家珍说:“不是我,是凤霞自己过来的。”

    凤霞走后,有庆不干了。起先凤霞被人领走时,有庆瞪着眼睛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直
到凤霞走远了,他才挠着头一步一步往回走。我看到他朝我这里张望几下,就是不过来问
我。他还在家珍肚子里时我就打过他,他看到我怕。

    吃午饭时,桌子旁没有了凤霞,有庆吃了两口就不吃了,眼睛对着我和家珍转来转去,
家珍对他说:

    “快吃。”

    他摇摇小脑袋,问他娘:

    “姐姐呢?”

    家珍一听这话头便低下了,她说:

    “你快吃。”

    这小家伙干脆把筷子一放,对他娘叫道:“姐姐什么时候回来?”

    凤霞一走,我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,看到有庆这样子,一拍桌子说:

    “凤霞不回来啦。”

    有庆吓得身体抖了一下,看看我没再发火,他嘴巴歪了两下,低着脑袋说:

    “我要姐姐。”

    家珍就告诉他,我们把凤霞送给别人家了,为了省下些钱供他上学。听到把凤霞送给了
别人,有庆嘴一张哇哇地哭了,边哭边喊:

    “我不上学,我要姐姐。”

    我没理他,心想他要哭就让他哭吧,谁知他又叫了:

    “我不上学。”把我的心都叫乱了,我对他喊:

    “你哭个屁。”

    有庆给吓住了,身体往后缩缩,看到我低头重新吃饭,他就离开凳子,走到墙角,突然
又喊了一声:

    “我要姐姐。”

    我知道这次非揍他不可了,从门后拿出扫帚走过去,对他说:

    “转过去。”

    有庆看看家珍,乖乖地转了过去,两只手扶在墙上,我说:

    “脱掉裤子。”

    有庆脑袋扭过来,看看家珍,脱下了裤子后又转过脸来看家珍,看到他娘没过来拦我,
他慌了。我举起扫帚时,他怯生生地说:

    “爹,别打我好吗?”

    他这么说,我心也就软了。有庆也没有错,他是凤霞带大的,他对姐姐亲,想姐姐。我
拍拍他的脑袋,说:

    “快去吃饭吧。”

    过了两个月,有庆上学的日子到了。凤霞被领走时穿了一件好衣服,有庆上学了还是穿
得破破烂烂,家珍做娘的心里怪难受的,她蹲在有庆跟前,替他这儿拉拉,那儿拍拍,对我
说:

    “都没件好衣服。”

    谁想到有庆这时候又说:

    “我不上学。”

    都过去了两个月,我以为他早忘了凤霞的事,到了上学这一天,他又这么叫了。这次我
没有发火,好言好语告诉他,凤霞就是为了他上学才送给别人的,他只有好好念书才对得起
姐姐。有庆倔劲上来了,他抬起脑袋冲我说:

    “我就是不上学。”

    我说:“你屁股又痒啦。”

    他干脆一转身,脚使劲往地上蹬着走进了里屋,进了屋后喊:

    “你打死我,我也不上学。”

    我想这孩子是要我揍他,就提着扫帚进去,家珍拉住我,低声说:

    “你轻点,吓唬吓唬就行了,别真的揍他。”

    我一进屋,有庆已经卧在床上了,裤子褪到大腿一面,露着两片小屁股,他是在等我去
揍他。他这样子反倒让我下不了手,我就先用话吓唬他:

    “现在说上学还来得及。”

    他尖声喊:

    “我要姐姐。”

    我朝他屁股上揍了一下,他抱着脑袋说:

    “不疼。”

    我又揍了一下,他还是说:

    “不疼。”

    这孩子是逼我使劲揍他,真把我气坏了。我就使劲往他屁股上揍,这下他受不了,哇哇
地哭,我也不管,还是使劲揍。有庆总还小,过了一会,他实在疼得挺不住,求我了:

    “爹,别打了,我上学。”

    有庆是个好孩子。他上学第一天中午回来后,一看到我就哆嗦一下,我还以为他是早晨
被我打怕了,就亲热地问他学校好不好,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下,吃饭的时候,他老是抬起
头来看看我,一副害怕的样子,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,想想早晨我出手也太重了。到饭快吃
完的时候,有庆叫了我一声:

    “爹。”

    他说:“老师要我自己来告诉你们,老师批评我了,说我坐在凳子上动来动去,不好好
念书。”

    我一听火就上来了,凤霞都送给了别人,他还不好好念书。我把碗往桌上一拍,他先哭
了,哭着对我说:

    “爹,你别打我。我是屁股疼得坐不下去。”

    我赶紧把他裤子剥下来一看,有庆的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,那是早晨揍的,这样怎么让
他在凳子上坐下去。看着儿子那副哆嗦的样子,我鼻子一酸,眼睛也湿了。

    凤霞让别人领去才几个月,她就跑了回来。凤霞回来时夜深了,我和家珍在床上,听到
有人在外面敲门,先是很轻地敲了一下,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。我想是谁呀,这么晚了。
爬起来去开门,一开门看到是凤霞,都忘了她听不到,赶紧叫:

    “凤霞,快进来。”

    我这么一叫,家珍一下子从床上下来,没穿鞋就往门口跑。我把凤霞拉进来,家珍一把
将她抱过去呜呜地哭了。我推推她,让她别这样。

    凤霞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湿了,我们把她拉到床上坐下,她一只手扯住我的袖管,
一只手拉住家珍的衣服,身体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。家珍想去拿条毛巾给她擦擦头发,她
拉住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松开,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头发。过了很久,她才止住哭,抓住
我们的手也松开了。我把她两只手拿起来看了又看,想看看那户人家是不是让凤霞做牛做马
地干活,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究竟来,凤霞手上厚厚的茧在家里就有了。我又看她的脸,脸
上也没有什么伤痕,这才稍稍有些放心。

    凤霞头发干了后,家珍替她脱了衣服,让她和有庆睡一头。凤霞躺下后,睁眼看着睡着
的有庆好一会,偷偷笑了一下,才把眼睛闭上。有庆翻了个身,把手搁在凤霞嘴上,像是打
他姐姐巴掌似的。凤霞睡着后像只小猫,又乖又安静,一动不动。

    有庆早晨醒来一看到他姐姐,使劲搓眼睛,搓完眼睛看看还是凤霞,衣服不穿就从床上
跳下来,张着个嘴一声声喊:

    “姐姐,姐姐。”

    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个不停,家珍让他快点吃饭,还要上学去。他就笑不出来了,偷偷
看了我一眼,低声问家珍:

    “今天不上学好吗?”

    我说:“不行。”

    他不敢再说什么,当他背着书包出门时狠狠蹬了几脚,随即怕我发火,飞快地跑了起
来。有庆走后,我让家珍拿身干净衣服出来,准备送凤霞回去,一转身看到凤霞提着篮子和
镰刀站在门口等着我了,凤霞哀求地看着我,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,我看看家珍,家珍
看着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,我对她说:

    “让凤霞再呆一天吧。”

    我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,凤霞没有哭,她可怜巴巴地看看她娘,看看她弟弟,拉着
我的袖管跟我走了。有庆在后面又哭又闹,反正凤霞听不到,我没理睬他。

   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,我不让自己去看凤霞,一直往前走,走着走着天黑了,
风飕飕地吹在我脸上,又灌到脖子里去。凤霞双手捏住我的袖管,一点声音也没有。天黑
后,路上的石子绊着凤霞,走上一段凤霞的身体就摇一下,我蹲下去把她两只脚揉一揉,凤
霞两只小手搁在我脖子上,她的手很冷,一动不动。后面的路是我背着凤霞走去,到了城
里,看看离那户人家近了,我就在路灯下把凤霞放下来,把她看了又看,凤霞是个好孩子,
到了那时候也没哭,只是睁大眼睛看我,我伸手去摸她的脸,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。她的
手在我脸上一摸,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到那户人家去了。背起凤霞就往回走,凤霞的小胳膊
勾住我的脖子,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,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。

    回到家里,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,我说:

    “就是全家都饿死,也不送凤霞回去。”

    家珍轻轻地笑了,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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